万辉华
季山洞
从我老家岳阳县月田镇大界村新南冲出发,要从塅畈的田埂上穿过。沿着一条小溪走上几里路,从大界村的田墈上屋场穿过,沿着一条山道,九曲十八弯,翻过一座山,又要爬上一条岭,时而在云雾缭绕中穿行,时而又见到一个塅畈。几间农舍,还有放牧在路边的黄牛,一些猫狗蹲在屋场前,一些鸡们则在地坪上刨食。而农民却难遇上一二个,或许上山砍柴,或许到山涧里干农活了。
在这种不断重复的翻山越岭中,作为少年的我,为了鼓舞自己的士气,内心默默地念毛主席的诗词《长征》,或“下定决心,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带我去通城走亲戚的母亲,似乎对山道走习惯了,她不怎么吃力。如果过了红军战士万炳泉烈士墓,再过一个山岭,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这里有一个大的山坳,黑瓦青砖的房屋,一层层地依山坡而建,炊烟缠绕在屋后的山峰上,淡蓝色的一层层。这里,有许多人在前面的田野上干农活,池塘里也有妇人在洗衣服,一些未入学的孩子在地坪上玩耍。
母亲带我到村头的农户家讨水喝。这户人家的堂屋门是敞开的,没有人在里面,喊了几声未见答应。我们到厨房里,抓起瓜瓢,从水坛里舀出清亮的山泉水,喝起来甜沁沁的。
这户农家的灶上还挂着几块腊肉,还有黑不溜秋的肉块,可能是野兽肉。
从农户家的右手旁爬过一段陡坡,前面有一座石桥横亘在眼前,厚重的青石块垒成的桥洞,大约有七八米宽,高约三米,青石上爬满了青苔,桥顶对着湖南这一面写着“青龙关”的三个隶书榜书。
我们当地人叫它卡子。也许在晚清民国时期,从这儿来往湘鄂两省的商贾,过卡子会收些杂税。遇到战争爆发,这卡子自然会被堵上。我曾听太祖母说过,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清乡,我祖父正在毛田的一家祠堂开地下党员会议,岳阳县国民党部派出县大队悄悄到毛田抓捕共产党员,好在我太公的朋友从公田得到了消息,派人火速赶往毛田卢塅,当夜我祖父悄悄地从毛田爬过相思山,过卡子进入通城的季山洞,到我姑祖父家躲了一天。在那儿备了一些干粮,借了盘缠,从通城到了咸宁,潜逃到武汉,再逃到山东去了。
这个卡子,虽然石头经风雨浸蚀,有些地方开始风化,它在秋风的轻抚下,似乎瑟瑟发声。我知道,它见证过历史的风云变幻,见证过一些秀才、兵勇、商贾、脚夫,两地乡亲从这卡子进进出出,匆匆的步履,负重的喘息,悲悲戚戚的面容,人马惫疲,骄伕跌跌撞撞地奔命……
跨过这四米宽的青龙关,我们就进入了通城县季山洞的地盘了。
这边的山势、树木与湖南的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下坡的山路,也叫官道,却有别湖南,有些地方铺过青石条板,路旁也有一条小溪,再向前走一段路,眼前是无比开阔的田畴,一些房屋分建在坂畈的四周,屋后都是茂林修竹,屋前的墙前堆满了砍下的松木和干柴。
我与母亲这趟进寄山洞既是走亲戚,也是来山上捡松球,因我老家的山上能捡的干柴、松针、松球早就被人洗了一遍。只有远在相思山那边的寄山洞因大山多,树木郁郁葱葱,世外桃源般,一些外地人不想去,没有亲戚照应,去山上捡松球,会被人驱赶的。
姑祖父、姑祖母那时都在五十开外,人甚健旺,姑祖父一脸的慈祥,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喝茶,姑祖母一双细脚,比粽子稍大些,头发缩成网状,进进去去,似乎动作也麻利,又是热茶,又是芝麻茶。小英表姑十七八岁,一个白里透红女知青。她知道我们的来意,便说,等下我带你们到屋后的山坡上捡松球,捡完松球再回家吃午饭。
于是,我们连忙喝了几喝热茶,我母亲肩上的箩筐被小英表姑挑上了,我挑着一副小的箩筐,果然如她所说,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松针,踏上去有地毯般柔软,地上也是躺着拳头大的松球,我们不停地用手捡,扔进箩筐,大约个把多小时,两副箩筐都塞满了。
中午那顿饭菜是格外的丰盛,姑祖母杀了一只鸡,炖出了香喷喷的、金黄色的汤,里面加了一些山上采的蘑菇。还有腊肉、干子豆腐,葱煎蛋等,让我这只饥肠辘辘的肚子,吃了一个鼓鼓胀胀。
姑祖父在我们打道回家的时候,还塞给我们一些干笋子、干豆角之类的菜。小英表姑伴我们过了青龙关后,她才回家。
后来,过了二三年,我家迁到荣家湾镇,也即岳阳县新县城,小英表姑背着被子和衣服,来到了我家。她是躲婚的,因她不甘心嫁给附近的农民,想到岳阳找些临时工干干,如果能在岳阳找到合适的人,也就不打算回季山洞里去了。
我知道,姑祖父家有一个儿子,叫亚明,大约是老二,部队转业,分到了通城县酒厂。我曾在通城县工农村有志伯家见了亚明叔,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脸上红光焕发,颇精神。我父母也带我到亚明叔的厂子里走过,他也招待过我们吃过饭,似乎从酒厂买回的白酒,香是香,我不敢喝,一个小孩只能看大人们喝。
亚明叔如今大约70岁了吧,也许他仍住在通城县,也许回到了故乡季山洞里。前几年,益明伯逝世,亚明叔来吊唁。我忘了问他。
我知道逃婚想到岳阳成家立业的小英表姑,在岳阳县、市找了几家工厂做了四五年临时工后,因没有正规的大中专学历,不能成为正式工人。加上姑祖父他们都带信说自己年纪大了,希望她早点成家,她成为岳阳人的规划难以实现了,也就回家成了亲。可是,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守在大山里的命运却不甘心,仍想出来,丈夫却不让她出来,她在大山里很郁闷,40多岁患了癌症,被送到岳阳市中心医院治疗,我去看了她,腊黄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大约不久就离开了人世间。
一只企图飞出大山的凤凰,终于夭折在不甘服命的婚姻困境里,似乎没有生子女,不然,更是悲凄。
季山洞,我只去过一次。某天,在相思山顶,望着对面的山坡下,一些炊烟缠绕的地方,是我姑祖父、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如今这些老人早已不在人间了,我再去走动、回访也就没有多大的意思了。
青龙关这边的黄旗坳,有我中学时代的同学,也有万姓的亲戚,但是,每次到老家,总是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去那儿走走。十几年前,有次到了离黄旗坳大约只差七八里路,在路边上采摘毛粟籽,采摘了一袋子,因天气较晚,没有再朝前走,半道而返,怅然而回。
如今通往通城季山洞的公路早就开通了,车子去那儿很快。我想在我退休后,这一愿景会实现的。
我还想故地重游,写几首诗来缅怀这片大山里的亲戚,以告慰那些逝去的灵魂,包括小英表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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