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北平江、汩罗、甚至鄂东通城一带大抵上了岁数的老人都知道铜匠和铜匠郭爹。

我不知道我的祖上最早自那朝那代从事铜匠手艺，只知道太曾祖从一个不知是何地的西冲毛家坳巷子山屋场一副铜担子，一把二胡飘泊到现今的湖南岳阳县步仙桥付胜屋场。从此落下根来，几兄弟开始了生计。

我们郭家从曾祖一代，到文字辈以前都是从事铜匠手艺活的，如果是外地人，想来我郭家，就不必问路，因隔二三里路就会听到那叮叮铛铛的铜锤敲打声。几乎家家户户人人个个都会这门手艺，因为技术含量高，加之在农村流行，所以祖上规定，只传男不传女。这是一门很赚钱的手艺，养家糊口是桩小事，因此，我们郭家的后生娶媳妇是不愁的，愁的是女方的脸蛋和身材；但也有不嫌钱的活，平江起义前后，祖父和四祖父在平江一带给王震将军的部队修枪与铸碗的时候一般都不收钱，只管饭。那时王震将军的部队将祖父和四祖父招收参加了红军，当部队转战时，待俩弟兄回家同家里告别时，被老祖父关在家里不让出来，兄弟俩只好抱头痛哭。

其实，铜匠活是很讲究技巧和做法的。要做好一件铜器得有多道错宗复杂的工艺。

单从材料着手，铜分红铜、黄铜、紫铜，炮弹铜，杂铜，零散的不上斤两的铜则次之。一般地讲,红铜大都用来打做锁扣、摄子门搭之类生活用品；黄铜的作用可多而广，它既坚实，同时又铮亮铮亮，仿佛黄金面，看起来让人感觉至很贵相。

附近几县有钱人家嫁姑娘早在几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就要专订好一套铜器，这个时候祖父就会眉飞色舞地向人家介绍用什么料，做成什么样的型，刻上什么字符，什么图案。用料最好是黄铜，那样才铮光铮光，亮堂着哩。有钱人家嫁女，要做的铜器就有许多，从箱四角包裹的角码到铜钉、铜扣、铜针、铜瓢、铜锅、铜铲、铜盆、铜碗、铜筷、铜壶、满月形大柜锁……凡所能用的所能想象到的都要做。

做成的铜器大都铜器上雕花刻凤或者飞禽走兽，可谓华美绝仑。真正要把所有的铜器做全的恐怕很少，做全了的恐怕在祖父一生中不多。一般平常人家嫁女只需做几件，而贫寒人家大抵只做一二件饰于外表的满月形铜锁，而更贫困些的就做件把瓶形的大柜门锁以满足女儿的心愿，这也是做父母的给女儿陪嫁时唯一体面的东西。

做一件铜器有很多的工绪。料选好后，首先要将原料熔化。铜的溶解度比较高，用于熔化铜的熔器是用湘阴白泥湖的白泥作的，里面掺有捣碎的焦炭，做成的铜罐很厚实很厚实，不好看。做泥罐的时候，泥碳比例要把握好，多了泥，罐子容易烧裂口，甚至破碎，多了焦碳易变形收缩，并且罐内结砣，不易熔化铜。煮头罐铜的时候，主人总是早早起床，怕别人家的女人碰上破罐子，破了罐子铜水四处流，并且会堵炉子，那时祖父就会骂娘甚至用铁钳打人。

燃料一般是不用煤的，煤不好掌握火候，大都用平江拓江、岑川一带的木炭。木炭也有好坏及火力强弱之分。泡木的炭火力不足，只能用杂木树烧的炭，而杂木树炭以栗木烧的木炭为上等炭，火力旺而力猛，但划不来、墩重墩重，而且火星子乱飞。夏天有时飞到人的手脚上会烩在一个水泡。铜的熔化一般不是有了炭作为燃料达到一定温度就能熔化的，而要加些其它助溶物，如锌、铅。先熔化的铜呈蔼色，随着温度的升高，从固体到半固体再到液体的渐进，颜色不断由蔼红变彤。溶化了的铜在罐内，随着扯炉子的咝咝吹动声，紫红色的火焰在上面一窜一窜的。那时祖父的脸一脸严肃，那张脸油黑油黑，上面只有像涨潮时的风将海水吹在一起一浪挤着一浪的皱叠。那双眼紧紧如鹰样盯着猎物似的铜罐。就见他很娴熟地升炉子、加炭、搅罐、掏渣......

那时我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我经常不情愿地被祖父叫来或被拽了耳朵来给祖父扯炉子。扯炉子（拉风箱）要扯得匀称，扯长风，徐徐地扯、徐徐地送。这个时候就怕短促的嘟。倘若嘟，祖父准会用眼看我甚至自然地抓了铜钳子，这时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用心扯。煮好了的铜红灿灿的，在祖父的眼中，比日出还要好看得多。太阳那么远，天天见一样，除了晒死人还能做什么？冬天就躲的远远的，还不如我的炉子亲，祖父就常常这样说。

熔好的铜水倒在一个事前设计好了的砂模子里。那是根据所锻打的器具先设计成形了的。成形的模子有方的、长的、圆的、三角形的…，砂一定要用上等的好砂，不能用活砂，要冒得泥性。选一盆沙要到上百里的地方去，那个时候有的地方还未通车，全靠肩挑走路，来回几天，因此祖父生怕浪费一点。用沙做模子不容易，一般是祖父或我父亲自己动手。模子大都分上下两半合成，上方留一个倒口用于溶化的铜灌进来。做模子要心细，那沙子是没粘性的，只能靠挤压才成形，两层模子之间要放一层簿簿的白纸彼此隔开来，这样才能使它在受挤压时不粘压在一起。两半模子初步做好后，再用手分开，然后用羊毛刷轻轻地刷，并且用嘴缓缓地吹净刷子刷不到的砂，再将两并合上，模子就做成了。

模子做好后，铜就煮成了铜水。这时的祖父就象一个猎人看到猎物走进了自己枪的射程内，只等猎物再走进一步扣动板机了。最后,祖父

掏了一次铜渣，轻轻地放下勺子，喊：“住火！”立马用钳子捡开铜罐左右的燃炭，迅速拿起另一把钳子轻轻地夹在罐子左右两边，暗劲提了提罐子，然后将罐子一提，跨两步，左脚一放，右脚一蹲，准确无误地将罐子口对准模口徐徐倒去，这时就见模子口及模子四周起了微微的热气和烟。

待这时，就知道成功了，我就可放松了,自由了,只见祖父将罐子轻轻地一放，有时在沙盆空中有时在炉子里，祖父的脸上就堆荡了像一湖水被春风吹皱在一起的纹，嘴皮子左右一张，露出一口白牙来，此时，我发现祖父也很慈祥。

成了形的铸件只是一个器具的初倪，待它由液态随温降低，它才是固态，这时的铸件呈蔼色的，于是趁热放在铁墩上锻打。掌钳的通常是祖父或我的父亲，执大锤的往往是下手。一件器具从成形到成品经常要经过锻打、折开、皱、平、展、剪、然后铆、钉、对、接、挤、压、再焊、淬火，冷锤，锉、刮、磨、砂、光直至水洗。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工绪，一件器具总算成功了。这时，就见祖父手里拿着这件金灿灿的铜器上下左右内外观赏着把玩着。他细眯着长长的眼，对着午后从天井上方泻来的阳光细细地望呀望，看到哪里不如意，就抡起锤子适度地敲几下，甚至是擦几下，然后又拿起来对着光审视。透过光，是可以看见天空的，可是怎么也看不到天的边。

待祖父放下手中的铜器，裂着那张满口洁白整齐的牙，用他那双布满老樟树皮样的手摸着我的头的时候，他总会给我一、二块小条铜角边料去敲糖吃，有时给我一二角纸币，这时，祖母准会说那铜比他的命还值钱，于是祖母会从铜担子里拿出比较大的一块或一条追加给我，我总是积攒下来买笔和本子或待积攒更多的时候用来买支玩具枪。

如今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手工业逐步退出历史的舞台，郭氏家族传男不传女的手艺也在读书人和外出寻求生计的步伐中匆匆湮灭。传承多少代的铜匠活只在故乡几位荀生的叔伯中偶尔敲响沧桑岁月的深重。我那逝去十五年的祖父和他的先辈能否看得到、听得到今日后辈的足音，他们在那空幻的世界能感知到种种令他们惊叹的时代脉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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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名称：作者本人 珠海老兵

1998.02.16草成

2014.09.22 2020.01.08再次修改

于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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