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旧闻录 · 偷酒记
作者：关文杰

《论语》里说得好，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人生的一大乐趣，也是一种境界。

在北大荒的时候，尽管劳作辛苦，生活条件恶劣，但是我们也在有意无意地制造或者创造着这样的境界，毕竟是知识青年吗，哪怕只是高小毕业。当然我们不是冠者，更没有童子，就是哥几个无聊时制造的乐事。

那是一个风雪如磐，阴霾四合之夜。在现代北京人的眼睛里，那是后海酒巴还没开张、簋街还没上客、大剧院还没剪票的时候，也就是晚上五六点钟的样子。

可要知道苦寒之地北大荒的冬天，下午三点多天就黑了，五点钟就上炕钻被窝的人们多已进入梦乡了。可我们这几个夜游神，有的刚给羊喂完料，有的刚从食堂收拾完碗筷，还有刚从大宿舍侃完山，回到远离营区的羊舍住处，各个还都精神着呢。

上集说了，这个羊舍的宿舍是在羊圈里隔离出来的一间小屋，原来是不让除了畜牧排以外的人住的，只能是矿矿他们放羊的人住在这里。后来连队管理不那么严格了，这里没有班排长看着，比较自由，我们哥几个就悄悄地搬到这和矿矿住一个炕上了。虽然这里比大宿舍还破，还有极浓重的羊膻味，架不住自由的诱惑，我还是搬过来住了。

说句闲话，如此看来自由还是很重要的，老话不是说生命诚可贵……吗。

羊倌老姜也住这里。老姜平时话就不多，总是一副深沉的样子。不过人家深沉有深沉的道理，他本来是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高材生，既是高材生看问题，想问题那就是与众人不同，特别是与我们这帮六九届的不同，很有独到之处。

当知青断了老姜的学业不说，还因为出身差点意思，他的观点常与没啥文化的连领导不大一致，于是，他在连里老是被指导员啥的另眼相看，就是不得烟抽吧。

别看老姜平时言语不多，那心里的主意可是真多，坏主意也不少，出口就是别人想不到的见解，特别是对走资派还在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等理论的认识，让我们这些六九届的半大孩子只能仰视。

那天，宿舍里有点安静，大家不知道说啥好，不知道肚子里的寡淡是不是会引起语言的寡淡，反正羊圈的宿舍里没人说话。

此刻老姜俩脚泡在脸盆里，盆里的洗脚水有气无力地飘出几缕热气。老姜半眯缝着眼睛，估计也没憋什么好屁。我敲打着一身的雪花，迈进房间，一下觉得胃里是那么的清淡，刚吃的那点晚餐，聊胜于无，肚子里没啥感觉。

什么叫寡然无味这时候体会最深。

矿矿无聊地自己在和自己下棋。

前一篇忘了交待了，只说这矿矿聪明，其实他聪明的重要标志就是他的棋下得很好，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

平平老爸叫人给当走资派赶下台后，一身的本事无处发挥，一肚子冤枉更没处说了，只能以下棋消磨时光，排遣胸中块垒。

平平老爸人家那是大家，数学物理外语没有不明白的，一旦研究起什么来，很快入门。就这象棋更不在话下，没多久，平平老爸已经深谙棋道，方圆三五个小区无敌手，自个也不禁自以为是起来。

那天，平平说起我一哥们棋艺了得，少有败绩。平平老爸哪里会把儿子的同学看在眼里，大叫，你把他叫来，我杀他三把不开壶，也让他知道天外有天，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没一日，矿矿和平平老爸摆开了架势，对弈一把。

矿矿毕竟是孩子，见和平平老爸开战，自是不敢掉以轻心，一步一研究，一步一琢磨，谨小慎微，唯恐掉入老头设下的陷阱。

平平老爸根本没把金矿看在眼里，不过一黄口小儿，小学毕业没几天，那懂啥棋道。始而抽着烟侃着山，举子潇洒，落子自信。边下棋，还边和邻居聊着，茶呀、烟的相互让着。

未几，矿矿开始与旁边的孩子侃上半导体零件的事了，不时瞄一眼棋盘，几乎就是心不在焉的感觉了。再看平平老爸，烟也不让了，茶叶不喝了，已经顾不上说话了：棋盘上这是要嘎拉哈呢，步步是死棋呀。

要说矿矿也是不长眼，平平老爸毕竟是你哥们他爹，再不济也是一长辈呀，你就让俩盘不行？矿矿就是死心眼，输赢不在大小，愣是让老头三把没开壶。平平老爸还直纳闷呢，哪步走错了呢？

由此可见矿矿就是聪明。

这天也是，矿矿一眼就看出满屋这几位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上哪里、弄点什么吃的？

说话间，老姜洗完脚的脸盆刚放下，矿矿一把拿了过去，舀了碗清水涮了涮，就放在炉子上烧了起来。水是烧上了，关键是炖什么。

大家心里的疑问马上就有解了，老姜像变戏法似的从顶棚上掏出一个破麻袋。撕开破麻袋片，里边是个胶皮雨衣的帽子，帽子里边竟然是满满地塞着一大块冻得发紫的牛肉，足足有八九十来斤。

房间里顿时一片欢呼声，劳动积极性顿时被调动起来了。撅葱的、掰辣椒的、找酱油的、扒蒜的，不知道谁还甚至贡献了几粒花椒。矿矿忙得不亦乐乎，添水加煤撇沫子，一脸盆牛肉汤几乎溢了出来。

作兄那是个吃货，只在旁边叫好，就等着吃了。

要是有点酒，那就没治了。老姜发话了，他是大哥，那话我明白，他是想喝两口了。

老姜的话提醒了我，忽然想起下班时路过酒坊，看见他们正在出锅。哈尔滨知青老豁、琉璃猫啥的大桶小桶的正往酒坊门口的大缸里倒酒，我路过的时候就觉得一阵酒香。不过那时候我还不会喝酒，闻不出个所以然，也没大在意。

我去弄点酒去。听到老姜说酒，急于为夜宵建功立业的我自报奋勇，抄起一个大茶缸就出门了。

你想呀，倒酒的时候天都黑了，一缸酒少说二百斤，那是断不会再换地方的了。团部这么晚了也不会有车来拉酒的，我们连的尤特司机哈尔滨知青小不点，那是个懒鬼，估计早都进入梦乡了。

为便于搬运，酒缸就在酒坊门口，酒坊晚上是不锁门的。再说了，在北大荒，特别是在八连，除了出纳的那个巨大的木箱子保险柜有把锁之外，我就没看见过哪有锁。我到那里拿酒，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肉炖上了，已经飘出淡淡的牛肉香味了，我举着那个超大号的搪瓷缸子——用今天人的眼光看，那简直就是一小桶，估计装三五斤酒是没问题的。

穿戴整齐，我向酒坊走去。

冷粉坊，热油坊，又冷又热是酒坊。

北大荒的油都是热榨，所以油坊里温度一定要高，这样才能保证出油率。数九寒冬，我到十八连油坊去拉油，一二十个大小伙子，人人一条大裤衩子，喊着号推绞盘，金黄的豆油从大圆铁盘子的缝隙流到地下的沟槽里，再汇到地下的大缸里，这就是榨油了。我到酒坊的时候，房间里温度得有三四十度。

我们连最暖和的地方就是酒坊的麯子房了。那天我去拿酒的时候，那几个烧酒的男男女女正在麯子房里侃大山呢，那地方暖和呀。门缝里透出五百度灯泡的亮光，在漆黑的窖池这边显得很是刺眼。

温州知青民民那有学问，老高中的吗，读书写字都不是我们六九届知青可以比的。要不人家后来回城，不用国家安排，自己到乡镇企业干，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更别说再后来单枪匹马闯荡欧洲，那干得也是风生水起的，全赖自己有底蕴。

我进门的时候，民民正操着他那没什么人能听得懂的比鸟语还鸟语的温州普通话白话呢，逗得键键什么的几个小姑娘乐不可支。

那边谈笑风生，正是我作案的机会，此时不拿更待何时？

趁着那边说说笑笑，这边厢我摸到酒缸边上——很黑，啥也看不见，绝对的三岔口的感觉——所幸白天我看了几眼酒缸的位置，凭印象我很顺利地摸到了酒缸。伸手揭起沉重的缸盖，大号茶缸就插进酒里。

再重申一遍，我那时候还不会喝酒，对酒一点概念也没有，只知道那玩意不过是水，只是有点辣。掀开缸盖的一瞬间，我还真闻到了酒味，谈谈的，有点香。

轻轻地，深深地，果断地把手中的大茶缸伸进酒缸，直到我的手几乎都伸进酒缸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冰凉的酒刺激着我的手，真凉！不过想到这满满的一缸子酒这就到手了，我有点无怨无悔。

就在我准备抬手走人的时候，突然，麯子房大门一开，一道刺眼的灯光射了出来，键键走出了麯子房，我立马傻眼了。

一通告别，再见、走好、不送的客气话说着，门关上了。酒房内马上又恢复了黑暗，键键只身一人走向酒缸这边。

也许是我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酒坊里的宁静，也许是刚从大灯照耀处出来还不适应，她走到我面前站住了。

键键和我是同班同学，但是几乎没说过话，她好像是个比较严肃的人。要不几十年后，民民从欧洲打来电话，让我一定设法找到键键，我都感到爱莫能助，她象蒸发了似的，没了。

本就没啥交情，今天要是看到我在这打酒，那定是凶多吉少了，我顿时紧张起来。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她带个硕大的羊圈绒棉帽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一定是感到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高度的近视，让她在这黑夜中的视力近乎于零。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距离不会超过四十公分。我尽量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些许动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这时，我却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她似乎比我还紧张，有点进退失据的感觉。

此时，我的手还在酒缸里呢，冻得有点麻木了。这时不但冷，还不能动，一动就出声呀，我就那么手浸泡在酒缸里，一动不敢动地站在酒缸旁。

我对面的键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黑暗的空间，她前进半步，后退一步地琢磨着。左边看看，右边瞄瞄，就是看不出啥名堂。好一会，她满腹狐疑地走出了酒坊。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天她到底看到什么没有，是真没看见，还是看到了不敢说。

上帝呀，顾不上擦掉脸上的冷汗，我端着那一大缸子酒，飞一样跑回了羊舍。

带着满身的雪花，掰开冻僵了的手，大家接过大茶缸，全屋的人欢呼起来，没人关心我那几乎崩溃的神经。

脸盆里的牛肉可以吃了，老姜当然是头一碗。他倒上一碗酒，摆好架势，美美地来了一大口，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他，等着评价。

呸，呸，老姜嘴里的酒喷了一地这是什么酒呀？简直就是刷锅水。老姜大叫着。

事后才知道，人家酒坊也不傻，装满一缸酒后，就让尤特给团部送去了。缸里装上洗酒锅的水，学名酒潲子，第二天上锅时好用，这样可以提高出酒率。

我冒险打得就是这样一缸子酒潲子，这事闹的，还枉担了个偷酒的名声。